杨焄 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表彰《世说新语》一书,“记言则玄远冷俊,记行则高简瑰奇,下至缪惑,亦资一笑”(见第七篇《〈世说新语〉与其前后》),尽管历来都备受推崇,可书中留存的讹误疑难依然不少。近年来召集诸生研读讨论,比勘参证过不少近现代学人的研究,徐震堮先生所撰《世说新语校笺》(中华书局1984年)便是其中之一。一方面,固然因为作者晚年写定此书时曾得到门下诸多弟子的襄助,而其中有不少位都是我所熟识敬重的师长,所以在阅读时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;另一方面,若论其渊综广博,此书虽较别家稍有逊色,但独具清通简要之长,而某些细节更是能发覆起潜,言人所未言。 徐先生早年还编选过一本《汉魏六朝小说选》(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),“主要的来源是《世说新语》”,原因就在于该书“无论从作品的意义说,或从文字的隽洁说,在汉魏六朝中是应当首屈一指的”(见该书《前言》)。虽说只是供初学者披览的普及读物,注释力求简明扼要,但也融入不少个人心得,不妨视其为《世说新语校笺》的雏形。比如《文学》篇中有一则,讲述西晋文士左思的《三都赋》不为世人所重,乃恳请名士皇甫谧为其撰序,于是先前的批评者转而称赞不已。梁代刘孝标在为《世说》作注时对此事真伪提出质疑,认为“皇甫谧西州高士”, “非思伦匹”,所谓的序言“皆思自为,欲重其文,故假时人名姓也”,意即左思家世寒微,与出身世族的皇甫谧无由交接过从, 《三都赋序》当出于左思自撰而假托作者。可是稍后昭明太子萧统编定《文选》,依然选录了署名为皇甫谧的《三都赋序》。唐人在纂修 《晋书》时,也同样认为 “安定皇甫谧有高誉,思造而示之。谧称善,为其赋序” (见 《左思传》)。究其原委,恐怕是因为刘孝标所论虽言之成理,但毕竟缺少确凿无疑的证据。《汉魏六朝小说选》在选录此篇时附有按语,根据《晋书》所述另一位作家陆机听闻左思准备撰写《三都赋》,遂予以讥讽嘲笑的记载,认为“陆机入洛在晋武帝太康之末,那时赋尚未成,而皇甫谧早在太康三年死去。所以刘孝标注以为序是左思自己做的,假托时人姓名,来抬高自己文章的声价”,通过对时间先后的排比分析,进一步证成刘孝标的推测。徐先生曾发表过一篇《世说新语札记》(载1948年《浙江学报》第二卷第二期),意在 “取诸史比勘,疏记异同”,其中有一条已经提到“二陆入洛,在太康之末,赋尚未成。皇甫士安卒于太康三年,安能为思赋作序”。他在编选注释时所加的那则按语,毫无疑问即源于此前对史料所做的辛勤爬梳,而最终完成的《世说新语校笺》在此也相沿未改,认定“孝标之言,盖得其实”。 如果将《汉魏六朝小说选》与《世说新语校笺》的相关部分加以比对,更能看出作者在治学时一丝不苟、精益求精的不懈追求。例如《政事》篇有一则,提到东晋名将陶侃出任荆州刺史时曾命令属下收集、贮藏木屑,众人起初都不明其用意,“后正会,值积雪始晴,听事前除雪后犹湿,于是悉用木屑覆之,都无所妨”,终于物尽其用,变废为宝。文中 “正会”一语似乎寻常无奇,《汉魏六朝小说选》中便径直注作“元旦集会”,不过到了《世说新语校笺》中却改释为 “正旦大会僚属”,虽然语焉未详,甚至略嫌费解,实则更为贴切准确,也为其他研究者提供了重要线索。张永言主编的《世说新语辞典》(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)便将“正会”释为“皇帝(或封疆大吏)正月初一朝会群臣(或僚属)”,而在该书所附 《主要参考书目》中,徐氏《校笺》赫然位列群书之首。吴金华的《世说新语考释》(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)也称许《校笺》所言甚是,并在此基础上详加疏释,指出“‘正会’是每年正月初一举行贺仪的例会。‘正’指正月初一,‘会’指君臣聚会;这种君臣之会分别在中央和地方同时举行。……本文所讲的‘正会’,则是在荆州刺史陶侃公府厅事举行的,这是州下僚属向最高长官朝贺的大会”。由此可见徐氏在推求文义时的精审,而《校笺》所述要言不烦,也足资寻绎参酌。 徐震堮先生是华东师范大学首批六位文科博士生导师中的一位,还出任过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首任所长。可屈指算来,毕生的学术著述其实寥寥无几。不过正是在这样优游不迫却又严谨笃实的心态下,他才能沉潜往复,从容含玩,精心结撰出《世说新语校笺》这样足堪传世的佳著。然此可为知者道,难为俗人言。在急功近利而又好大喜功的世情侵扰之下,这样的古风逸韵大概只能让后人徒增叹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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